陈丹青谈威尼斯日记没见过这样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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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谈阿城。

我们认识四十多年了。阿城最早是画家，我当时也画画，一来二去，我们就成了哥们。他是“作家里的作家”，是我写作的老师。我最早练习写作，每写出一篇，都要拿给他看。他告诉我，不要把所有意思放在一个文章里说，要舍得把其他东西拿掉。他举了鲁迅和木心的例子，他们能用几百字把一个问题说透。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他是天下第一聊天高手。他从来不跟人争。他没有腔调。他一直没有过时。他和王朔一样承续了北京语言的滋味，但我更爱阿城的语言。看阿城的文章要非常当心，一不留神就有好几个关节过去了。

阿城有一次去某地领奖，大概八千块还是多少，当场站在台上就数。他很率直，很通透，一点都不想装成另一个人。他现在被大家说坏了，什么“道”之类的。他是个至性至诚的人，很珍贵的朋友，没有福气交不到的。

我最喜欢他的《威尼斯日记》，我没见过这样的日记，也没见过这样的游记。他能让日记一直处于非常好的文学感和节奏感当中。《威尼斯日记》几乎不像日记，介于诗和散文之间，好像又不全是。

他每篇日记都有料，都有感觉，有话则长，无话则短，随意自然。只有他能写出来，这是他特别让我佩服的地方。全是文学的感觉，全是文学的语言。我找不到有谁像他有这么好的文学感觉，这么真挚的对待文学。

兹摘几段《威尼斯日记》中的文字，大家找一下感觉。

远处教堂的尖顶贴有夕阳余晖。余晖中有鸽子滑过，鸟迹斑斑。

掏出钥匙开街门，院中水井静静立着。一只猫站下来私家侦探般研究我。穿过幽暗的走廊，辨认钥匙，声音像在数银币，开房门，两道房门。

我非常喜欢这个工作室，巨大，古老，实用，与人近。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质感，融合在一起。

我喜欢阿玛蒂型的琴，因为它的造型古典味道更浓，底板面板凸出像古典绘画中女人的小腹，琴肩圆，小而丰满，音量不大但是纯静无火气。

辣椒会越吃越要更辣的，“辣”变成了意义，辣椒不重要了，于是才会崇拜“合成”物。

克雷莫纳的早晨很安静，钟声洪亮，一只狗没有声音地跑过广场，一个男人穿过广场的时候用手扶了一下帽子。

饭做好了，土豆非常新鲜，新鲜得好像自己的嘴不干净。

文物修复专业在意大利是铁饭碗，意大利没有一天不在维护他们的文化遗产。一条街从东头维护到西头，维护到了西头，东头又该维护了。

夏阳的打油诗是一流的，比如这首：窗外雨打无芭蕉，小鸟欲唱缺枝梢。饭罢闲坐全无事，忽放一屁惊睡猫。

威尼斯除了大运河，还有一百七十七条窄河道和两千三百条更窄的水巷，跨越这些水面的是四百二十八座大大小小的桥。

此地风景好得像假的。

我认为欧洲人的鼻子是为了戴眼镜而事先长好的。

生活是种过程，感受每一分每一秒，实实在在，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我还记得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在课桌底下看漫画《父与子》，被一脸杀气的女老师没收。我猜她一定拿回家去看了，一直没有还给我，不还就不还吧，脸上的杀气总该化解一点吧？

当今最红的王朔，写的就是切近的世俗，嘻笑嗔骂，皆踊动鲜活，受欢迎是当然的，遗憾他没有短篇小说。

站在那里看了很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喜欢看日常生活。

商量吃饺子，于是到街上去买菜，不料去很多店，都没有猪肉卖，问了，回答是意大利夏天不卖猪肉。

在一座桥边看到墙上的一块石牌上刻着莫扎特曾在此住过，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找不到那座桥了。（这句陈丹青重点推荐，连说几个好字，说是天才之笔，没有大才写不出后一句。）

你每天如果打八小时字，你对打字有什么良好或兴奋的感觉？你如果每天必须开车才能上班，你对开车有什么感觉？你能感觉平淡已经很不错了。

威尼斯的每一条小巷都有性格，或者神秘，或者意料不到，比如有精美的大门或透过大门而看到一个精美的庭院。遗憾的是有些小巷去过之后再也找不到了，有时却会无意之中又走进同一条小巷，好像重温旧日情人。

一九八六年中国湖北出土的一把吴王夫差剑，历两千多年仍然锋利逼人，没有锈蚀。

铁匠有一个徒弟，徒弟总想知道打铁中的秘密。师傅于是对徒弟说，好好干活吧，我死之前一定告诉你打铁的秘密。徒弟当然知道，师傅要保守自己的秘密。徒弟心中猜着那个秘密，随着师傅打了许多年铁。终于到了师傅要死的时刻了，徒弟心中着急，因为师傅还没有告诉他那个秘密。师傅当然记得自己的诺言，叫徒弟把耳朵凑近自己的嘴，用最后的力气告诉他：热铁别摸。

白天，游客潮水般涌进来，威尼斯似乎无动于衷，尽人们东张西望。夜晚，人潮退出，独自走在小巷里，你才能感到一种窃窃私语，角落里的叹息。猫像影子般地滑过去，或者静止不动。运河边的船互相撞击，好像古人在吵架。

余不一一。

阿城是个“杂家”。从学术角度说，阿城的文化研究也许不够严谨，但它们的价值不在严谨性，而在大方向和大趣味，这也形成了阿城的风格。学识、修养、文字表达，你很难找到如此完备的一个人来谈论这些内容。他不会把研究的内容写成学术专著，他要用闲话闲说的方式、漫谈的口气，重点不在得出结论，而是要打通一些东西。

阿城笔力四射，意蕴深广，善用闲笔。他顶佩服古人文章中的用闲笔。所谓闲笔，就是不重功用，而重神采、逸趣和别味。阿城以闲笔和宕开一类的笔法，扩展了散文的边界，丰富了文章的题旨，加多了一篇之内的美学层次。使得一篇文章好似一座园林建筑，只在一个平面之内，就能造出空间和时间的曲折回环，交相变奏，以及各种空白和叠加。

王朔说，我非常仰慕阿城，他是个成了精的人。

贾平凹说，阿城是那样杰出，一直让我钦佩。

莫言说，我在阿城面前不敢托大。

梁文道说，如果你没听过阿城的名字，没读过他的文章，可就要抱憾终身了。

刘震云说，在当下的中国，够资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至少有十个人，但是只有阿城是独一无二的。

王蒙盛赞：（阿城的文章）简直美不胜收，口语化而不流俗，古典美而不迂腐，民族化而不过土，继承的还是古代叙事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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