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土地的距离论津子围十月的土地
2022/11/24 来源:不详乍看之下,《十月的土地》很容易使人想起《咆哮了的土地》《八月的乡村》等二十世纪前半期中国文学中的乡土题材作品,其中也确实存在阶级斗争与抵抗侵略的内容。但《十月的土地》给人印象最深刻之处还要算是作者对于人与土地的关系的思考,这一关系会决定一个人的性格与命运,更有甚者也可能决定一个民族的文化气质和现实走向。作为一部家族小说,《十月的土地》的显在情节是旧式大家庭的固有矛盾以及在时代潮流冲击下分崩离析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作者安排了一个自始至终都存在的见证、亲历者——章文德。他具有着叙述结构功能,但这个人物的作用显然不止于此,他身上所承载的人与土地之关系的意旨,使作品的内容变得丰富、厚重,耐人寻味。
从作品结尾透露出的章文德的一生是被老太爷灵魂附体重新生活来看,作者是有意识地进行着个人生存方式的思考。章文德出生于传统的耕读之家,在读书与种地之间开始了他的人生道路选择,他选择种地的表面原因是“庄稼活儿累,可读书更累”。事实上,其内在缘由更值得人们深思。章文德与土地之间亲密关系的形成有着发展的过程。很小的时候,其父章兆仁就不主张章文德读书,而是有意识地带他下地,以培养其对于土地的感情。这时的章文德对于耕读的选择不置可否,对土地也“还热爱不起来”。后来证明,章文德确实是一个种地的天才。在与岩下的一次交流中,刚过十岁的章文德展现出了极强的对于泥土的辨别能力,一闻味道就能判断出适合种哪种作物,以至于岩下怀疑“他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离别之际半敬半谑地称其为“土地爷”(话显然是夸张的,但作者对于文德和土地之间的血肉关系进行了出于根性的展现)。他对于各种繁杂的青菜也说得头头是道,连其母亲章韩氏都感到莫大惊奇。岁数大起来后,他连某种粮食是在哪块地上产出来的都能分辨出来,更能从土质的轻微变化上判断出庄稼的收成。这些接近于“特异”程度的禀赋是章文德与土地形成生命共同体的前提,也是预兆。
“热爱”具有主动性,需要长年累月的情感积淀。年岁极小的儿童自然不会对事物表现出偏爱,对于他们来说,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是新奇的,所以也就无所谓挚恋哪一种。他们的天赋和根性需要环境的滋养,也需要各种条件的触发。随着农耕生活的渐趋深入,章文德本能地见不得土地被糟蹋,看到好地就想种,闲也闲不住,天气不好出不了工就浑身难受,最后种地竟成了他摆脱烦恼的有效方式。由于家族争斗,章兆仁一家失去了先前所有,来到蛤蟆塘另开土地,数年过后丰衣足食。但章文德对于近处洼地仍有向往,不开垦出来不甘心,此事成了他日常的心病。这种诉求已经超出了普通农民将土地作为温饱之源,甚或发家致富的一般物质性企望,章文德对于土地的依恋不假外求,是对人类存在根性的坚守,上升到了人类对于生命之本、灵魂归宿之寻觅的精神层面。他在无意识中将章秉麟送给他的谷种当宝贝已经透露了人与土地的先天联系,作品结尾的陈年种子发芽进一步形成了具有总结意义式的象征景象。从传统意义上来说,土地是中国社会的组织和制度基础,所发生的历次社会革命大多与土地相关。随着工业化、城市化的进程渐趋深入,人们离土地越来越远,章文德形象似乎在提醒我们人与自然之间的先验关系,这一关系与组织制度无关,而更像是生命本然的体现。作者通过阿满和章文智所持的对于人相对于土地的肯定,和将土地视为人的自由解放的束缚力量的探讨更使思考具有了辩证力度。章文德虽然一度在磨难后有所感触,但最后的反应仍是木讷,这就更加表现出作者观念的深邃性。当代文学中并不缺少类似的作品,例如阿城的《树王》、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或者还可以加上格非为乡村悼亡式的作品《望春风》等,都是杰作。但是从历史流变背景上,在神秘和现实的结合部来表现人与土地的关系,并将其与人的独立性追求相参照的作品还是比较少见的,从这方面说,《十月的土地》算是一个小小的填补。
与人和土地的紧密关系相适应,章文德的性格也是“土”化的,他诚实、质朴、和善、勤劳,有着一般农民共有的品质,但作者着力刻画的是他的另一面——卑微、胆小。也许是遗传了其父章兆仁的基因,章文德生来就胆怯,遇事不爱出头,连说话也吞吞吐吐。小时候面对章秉麟连头都不敢抬。捉弄老庄头时,本来茅房门已经上了栓,他仍死死抓着把手。听别人谈论“老毛子”时被吓得不敢闭眼睛。他不仅害怕现实中的事,更怕传说中的鬼,横死的金桂花让他恐惧不堪,一个“老毛猴吃小孩”的故事更是令其恐惧到了成年以后。成年后,有一次章文德被土匪绑票,遇人来救,人家让他走时,他居然吓得呆在原地,手死死攥着绑匪,陷入无意识状态。陌生人来到蛤蟆塘探察,他心思忐忑,怯于面对,明明是对客人说话,却将脸朝向章文海。结婚后,家里一有事儿,多数时候是老婆先牵头儿……这种性格贯穿了章文德的一生。如此看来,他似乎是一个“扁平人物”(没有章兆龙似的前后转变),其实不然。在《十月的土地》中,这一性格本身能够引发出读者面对存在时的双面考量。如果这种性格放到人事上,可能会产生负面效应,但是面对自然时,它就有了哲学意味的内涵。从某种程度上说,卑微是大地的姿态。泥土上的生活给人类带来了对于大自然的敬畏感,这是人与天相处的本初模式,它为人类与自然建立起了本该有的底质联系,在这样的背景下人才有了信仰和归宿——章文德就是那个象征这一体制的逻辑精灵。
然而作者并没有满足于对章文德性格的单一性刻画上,这个形象身上仍然有着血性的一面,只不过被溶进了卑微的主调中,最初是被隐藏的,随着环境的变化它被一步步激发出来。胆小怕事的章文德在给血肉模糊的伤员治伤时毫无恐惧之意,在亲人被欺时他能挺身而出,在民族大义面前毫不含糊,这显然也是土地的性格——卑微中透着倔强和宽广。他开垦土地,保卫土地,只为“有落地生根的泥土”,而每一次斗争都是被迫使然。被逼迫显然是不自由的,随着逼迫而来的反抗就变成了对于自由的坚守。这一自由存在于人与土地的亲密关系中,但是作者在结尾给了我们一个稍显消极的提示:“人的魂儿被身体囚禁,而人的身体却被大地囚禁着。那种感觉,就像不知不觉流失的岁月,人是大地的记忆罢了。说到底,无论你怎么折腾,永远都离不开脚下的土地,土地不属于你,而你属于土地,最终身体都得腐烂成为泥渣,成为了土地的一部分……”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成为了土地的一部分”是否也意味着人也拥有了土地呢?这是作者带给我们对于自由与独立的相对性启发,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们在现代化进程高速发展的今天距离土地就并不算遥远。
综上所述,津子围在行将覆灭的旧式家族的历史行程中抽出一个极具典型性的人物章文德,在封建到开放转化当口唱出了土地的挽歌,在人与土地的关系展现中寄寓了人文关怀。这是一场现实的透视,也是一段精神的行旅。是对人类存在方式的思考,也是个人经验的传达。并在思考与传达的过程中为当代文学贡献出了一个崭新的艺术形象。
(作者单位:大连大学人文学部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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