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读懂东北,才能真正理解命运和尊严
2025/6/20 来源:不详东北太好描述了,并不是所有地域都像东北这样特色鲜明,关键词会在人们脑海中自动涌现:冰天雪地、国企钢厂、民风彪悍、重工业烧烤、轻工业喊麦……
“东北文艺复兴”甚至从文学领域延伸成为一句流行口号。毕竟在今天,谁还没听说过“东北作家群”?谁还不会唱《野狼disco》?谁又不会讲几句“瞅你咋地”的东北方言?
而在流行背后,各种复杂元素交织下诞生的“东北学”,既是社交媒体上的调侃段子,也是一个包含着地域特征和文化变迁的复杂议题。
东北首先是一个地理概念。“东北”一词最早出现在《周礼·职方氏》,《尚书·禹贡》《山海经》也均有记载。年清廷于东北设置三省,正式使用“东三省”一名。“东北”“关东”或“关外”为中国一般习称,而“满洲”一词为近现代日本及西方所沿用。
学者王德威在文章《文学东北与中国现代性——“东北学”研究刍议》中提到,“东北”作为中国现代经验的辐辏点,具有多重意义。狭义的东北指代东北三省——辽宁省、吉林省、黑龙江省——以及内蒙古东部。这块土地面积为万平方公里,人口超过1亿人。广义的东北则指涉中俄签订《尼布楚条约》()时的规划,包括斯塔诺夫山脉(外兴安岭)以南、乌苏里江以东、萨哈林岛(库页岛)在内的大片土地。
在中国近现代史脉络中,东北的地位无可比拟。东北是兵家必争之地,年后,东北以其战略位置、自然资源以及重工业基础,成为“共和国长子”。
而在地域所延伸出的文化层面而言,东北一直是个“有故事”的地方。整个20世纪,很多现代经验围绕着东北展开,九一八事变后流亡关内的东北作家曾展开民族叙事,而其后也不乏记录国共内战的作品。包括迟子建、萧红、阿城在内的诸多作家曾有大量以东北为背景的书写。
王德威认为,当代对于“东北”的定义至少包含三个层次:一是包容独特的社会人文与自然生态的地理所在,二是启动关内与关外各种关系运作的流动的文化、族群、政经脉络,三是投射、建构有关“东北”想象、言说、论述、演绎的“时空坐标”。如他所说,东北既是一种“历史的经验”,也是一种“感情结构”。
在近期针对东北故事的圆桌对谈活动中,作家班宇曾提到:“如今‘东北’一词本身已经逐渐呈现出‘熔化’的趋势:吸收了很多热量,不断升温,达到了一个熔点,从固态变成了漫溢的液体,流经四处。”
在他看来,“东北”一词可能不再是一个被观看、被凝视的对象。它不只是一个遥远的象征,或是为命运的某种循环所代言,也可能会引向一个动荡的、莫测的结果,是一种事关未来的映象。不论作为地理还是文化概念,东北在“熔化”的过程当中,也在向着周围不断进行辐射。
年1月27日,黑龙江双鸭山。矿区的棚户区。(图/赵赫廷)
无论是影视还是文学作品,年后的东北是“东北叙事”绕不开的特征。
计划经济时代“共和国长子”的形象深入人心,东北是民族国家“想象的共同体”,“既是国营文化单位最为完备和发达的地区之一,又是作为国家主人翁的工人阶级获得最充分的文化呈现的地理空间”。
在今天,围绕下岗潮、厂区记忆、失落的人等元素所展开的东北叙事,几乎成为一种当代流行文化。在这样的叙事之中,人们对于“共和国长子”的回忆似乎带着一种温柔的光晕。远去的大型国企成为“稳定生活”的代名词,而被从“稳定”抛进“不稳定”的人们,似乎必须要贴上“失落”的标签。
而一个问题是,之前的生活真的有那么美好吗?实际上,在更早的如20世纪90年代的文学作品中,大量对于过去时代中“单位制”的讲述是更加去浪漫化的,并着重试图反思官僚主义和小市民思维。与此同时,这一时期的社会学研究中也充满对于“单位制”的批判,比如低效率的劳动,或是其对于个体主体性、创造性的扼杀。
无数失落的人的确在东北漫长地游荡,但现实是,没人想真的回到过去。而当下流行文化中维度单一的历史叙事逻辑,一方面是对过往的浪漫化,另一方面或许也是当下人们焦虑感受的投射。这种对于“稳定生活”的怀旧情绪和如今的“考公”“考编”热潮似乎有着微妙的联系。当下的人们怀念某个时代浪漫美好的光晕,对“稳定”和“光荣”进行讴歌,却也对某种低效率、缺乏公平、难以发挥个人创造力的工作环境视而不见。
一方面是当下对于集体主义的暂时怀念,而另一方面,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东北被冠上了另一个名字——“老工业基地”。在以市场经济为主流的社会叙事中,东北相对历史主体而言成为了一种“他者”的存在。在媒体报道中,在需要着力发展市场经济的时代里,“老工业基地”是最难攻克的“计划经济堡垒”,它的一切问题最终都可归咎于旧时代的包袱和旧体制、旧观念的束缚。东北成为“市场经济的边疆地带”,它是过时的,虽然和工人绑定,却具有农民性质,最终都呈现出东北人对于市场经济的一种不适应感。
学者刘岩在《历史·记忆·生产:东北老工业基地文化研究》一书中提到赵本山小品对于这种时代符号的表达:“由赵本山等人引领的大众文化的‘东北风’,制造了一种‘农民文化’的表象,表面看来似乎与老工业基地无关,但即使一些都市题材影视作品《幸福时光》《东北一家人》等当中,这种通常在小品中塑造农民形象的喜剧表演模式,已被直接用来表现东北城市工人生活。”
赵本山在小品中永远扮演一种“都市外乡人”的固定角色。刘岩认为,赵本山几乎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表演分支。“它不但有着一套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表演程式,而且向来罔定由一位明星领衔主演一种主人公形象,不但从不变化他讲话的口音、词汇和腔调,而且从不让他改变举手投足的姿态,甚至连他穿的服装也几乎从未变过。而就是这样一种绝少变化的戏剧形式,在当代中国变化最频繁、最迅速、最惊人的时期,创造了被数亿之众连续二十年在同一时刻共同观看的奇迹。”
至于人们观看并发笑的过程,似乎暗含着一个“时代主流者”观看“时代落伍者”的场面。人们接受的是赵本山所扮演的角色的反面——一种不言而明的先进性,一种对“体面”“聪明”的生活的认可。而这一过程最终所构建出的,是一种“历史与现实的文化霸权和这种霸权建构的变迁过程”。
在今年上半年一度引起热烈讨论的剧集《漫长的季节》中,庞大而安静的钢铁厂和声色犬马的“维多利亚”娱乐广场,各自装满了焦虑或欢笑的人。在剧中,他们并存于同一时空下,也成为两种价值的具象化体现。
电视剧《漫长的季节》剧照。
一个更加被反复提及的名词是“东北文艺复兴”。依托于音乐、影视、文学等全方位的塑造,带有东北元素的作品被装进“文艺复兴”的调侃和赞美之中。
年后出现的,以班宇、双雪涛、郑执、贾行家等为代表的一批80后青年作家被称为“新东北作家群”,其作品成为当下文学领域一种现象级的存在。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黄平提到,“东北作家群”近年来之所以在中国崛起,一个非常重要的背景就是“东北故事”作为一种原型的浮现。这些80后作家的“东北叙事”成为曾经流行的“都市故事”的反面。他认为,如今中国GDP的增长不再保持在世纪之交时两位数的增长,进入了中低速发展时期,房价问题等也逐渐变得尖锐。因此,青年一代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感受到一种莫名的落寞感。在这个意义上,作为市场经济“边疆”的东北,焕发出“古怪的魅力”。
“无论是班宇还是双雪涛等人的小说,主要人物都不再是青春文学所想象的小资或中产。他们的人物来自社会主义大工业实践及瓦解的历史,无论是作为父一代的下岗工人,还是子一代,都是这个时代的边缘人。在落寞感弥散的时代,东北故事不再仅仅局限在地理意义上的东北三省。青年一代通过阅读这些小说,投射自己内心的情绪表达。”黄平说。
人们似乎需要为现实的失落寻找过去的失落,得到一个遥远的呼应。在黄平看来,人们乐于阅读年轻东北作家的作品,意味着“我们开始去理解失败者和落寞者。我们不只看到了北上广,还能看到沈阳这样的城市。摆脱过去‘成功学’所炮制的世界,真正地来理解和认识落寞者的命运和尊严”。
电影《白日焰火》剧照。
除此之外,21世纪初期由赵本山、范伟等人主演的电视剧《马大帅》,在近些年来再次爆红,并塑造了一门新的东北文化类别——“彪学”,即研究剧中范伟饰演的角色范德彪的学问。人们折服于“辽北第一狠人”的魅力,以此自嘲,也以此自勉。
而近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长春地下偶像女团,因为在剧场演出时粉丝合唱东北风女团歌曲,甚至带火了一个新的名词“东北二次元”。无数网友顺势高喊:“振兴东北二次元,干翻日本秋叶原。”
没人能否认如今东北作为一种包罗万象的文化元素所能带来的无限延伸的能力,正如王德威所说:“东北的故事人人能讲,它不应该是一言堂式的、由上而下的说故事方法。‘说故事’本来就是一个公民社会大家相互串联、相互交流的沟通方式。只要对东北有情,我们都能讲好自己的东北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