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威尼斯日记中被删除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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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推荐《丰子恺自述：我这一生》，除文末先生艺术年表，尚有三百五十页；上上周推荐陈丹青的《荒废集》，全书也小四百页；这周推荐个薄一点的吧，书架前踅摸良久，抽出一册《威尼斯日记》，不错，才一百二十九页。

爱吃羊肉的，顿顿离不了，不爱吃的，过羊汤馆都掩鼻而绕道。同理，对于爱读书的，只要不是厚得过分，一礼拜啃完一本不是难事。

上学时，老师常督促孩子作日记，大多都记成流水账了，其实流水账不可怕，怕得是用恶水（洗锅涮碗水）记账。一日一日记下来，本就是流水账，问题是怎样用语，用得巧，三言两语熠熠生辉，用烂了，仿佛裹脚布又臭又长。

你看鲁迅日记。“三月一日晴，下午往通俗图书馆，夜商契衡来。二日晴，午后寄家用泉百，二月分，夜钱玄同来。八日昙，上午寄阮和森信，夜雨即已。”多简练，多典雅。

这点内容，让现在的孩子写，大致会写成这样：“三月一日，天气晴朗，今天下午，我去了一个图书馆，这图书馆的名字叫通俗图书馆。晚上，商契衡来家。二日，天气晴朗，下午，给老家寄去一百块钱，这是二月分的，晚上，钱玄同到我家来。八日，多云，上午，我给阮和森写了一封信，并寄了去。晚上下雨，不过现在已经停了。”

读古文，学作文，应先学其短。

动笔作文前，肚子里没装过几百本书，没有几百篇倒背如流的好文章，没有心仪的作家，没有活生生的第一手的生活经验，纵是天赋异禀，也徒是穿着棉袄洗澡，捆住手脚爬树。用日记体例虚构小说，却能给人真实之感，中国近代白话文小说开山之作《狂人日记》即是确证。

《威尼斯日记》作者阿城，想来各位都熟悉，年9月份，书院推荐过他的成名作《棋王树王孩子王》，是书横空出世，震动华人世界，他文笔之所以厉害，是长期从生命现场得来的第一手经验。陈丹青在一次演讲中提到，有机构邀他每年前往一个国家住段时间，写写游记，阿城的威尼斯之行，似乎也是这般缘起。

在《荒废集》中，有一篇纪念星星画展三十周年的文字，题目是《仍然在野》，里头有这样一段：“他们一律是北京人‘他妈’之类，轻快带过，‘稿费儿’，卷舌，字字重音。全中国，也就北京盛产这类出言不逊的逆种，且多有文艺干部子弟：曲磊磊的父亲是革命小说《林海雪原》作者，王克平父亲据说是驻印尼大使，阿城出现，美院上岁数的老师说，哦，原来是钟惦棐的孩子。钟惦棐？前辈于是打比方：就是当年电影届首席大右派，等于美术界江丰。”

《威尼斯日记》，记了三个月，基本上都是几百字的小篇幅，有的就一句话。他的文字读起来舒服，你正全神贯注读，突然他荡开一笔，就像你正在家里看电影，非常投入，结果突然吹来一口风，很轻很轻，或者阳光突然明亮了，黯淡了，给你紧绷的神经轻轻来那么一下，非常放松，惬意。

第一天日记，他写暴乱，很有电影镜头的感觉。“洛杉矶连日暴乱。浓烟自西边掩来，日光黯淡，站在院子里，呛得有些咳嗽。寄居之处离暴乱地区不远，却隔着一座小山，山顶有洛杉矶道奇棒球场，上去西望，广阔的黑烟静静向高空翻动。”非常直观，这是视觉型作家的文字，浓烟掩来，把日光都弄黯了，切身感受是咳嗽，你以为很近，其实隔着一座山，山顶是棒球场，一派和平，看见的却是浓烟翻动，尤其是“翻动”一词，和我的生活经验完全一样。

这是他在洛杉矶的生活感受，阿城是华人，他最初的生活经验是在中国，文化基因是汉语，所以他荡开笔写“大乱里总是有小静”，一竿子写到记忆中的中国经验，“文化大革命时去东北长春，武斗的枪炮声却听得见附近一扇窗被风吹的一开一合，自得其乐。几个人躲在二楼互相聊初恋。”

你看，枪炮声，风吹窗户，初恋，画面温馨又诡异。

他继续写，“叮的一声，流弹打在窗子的铁杆上，折下来钻进朋友的脑袋里。”感觉就像自己被流弹击中，更具冲击力的画面是，他接着写到，“因为太突然，脑含着子弹的朋友又说了一两句话才死掉。”默读至此，张口结舌，非常讶异，再往下看，又远远的荡开一笔“那时我们的胡子还没有长硬。”

最后这句出彩，笔轻闲，意悠远，青春有很多象征，他却了用了个一般人根本想不到的“胡子还没有长硬”来体现，很具体，很细节。

类似木心的句子——墓碑上倚着一辆童车，热面包压着三页遗嘱。一句话居然像一出戏，有剧情，有冲突，从而显得有张力，气息饱满。阿城文笔之好之妙，非我三言两语能说到位，诸位读者明鉴，还是买来书，静静读吧。

我手上的这册《威尼斯日记》，是年7月第3次印刷，文中多处用¨¨¨¨¨¨¨¨表示被删除的部分，谢天谢地，这个编辑有心眼，有良心，最起码读者知道哪里被删了。日前，在朋友李政雨处，看到同书台版，趁机把被删的部分补回来。

是日晚，书友F来家，我给她指看刚回来的《威尼斯日记》，赫然发现，被删除的地方毫无表示，读者根本无从知道哪里被删，再看后页，哦，是年6月第6次印刷。

这让我想起具有中国特色的“电视认罪”，你到底相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相信，你明明看见也听见了，相信，等你得知被骗后，很难再信任。其实被删的地方，也没什么，但故意删除，反而搞得人好奇心大盛，求知欲更强，这大概是始作俑者不曾料及的吧？被删除的文字，我也不敢写在这里，有兴趣欣赏美文并追究真相者，书院见。

文/杨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