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唐诺不必把中国写作者特殊化所有人
2022/10/2 来源:不详90后作家王占黑凭借《空响炮》获得了首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作为评委的台湾作家唐诺认为,王占黑的作品延续自契诃夫、沈从文以来的写实主义传统,但是《空响炮》“是好看的小说,但不是难写的小说”,“年轻的作者借着街头巷隅的传说和对腔调的模拟,而触及了某种世故的层次”,可是这个文体和世界已是充分开发过的,他希望王占黑“不要在这里待太长的时间”。
在由作家唐诺、金宇澄、阎连科,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许子东、音乐人高晓松组成的评委阵容当中,唐诺显得格外严格。他不仅指出了王占黑的作品“不是难写的小说”,还认为唯一一篇入围的长篇作品阿乙的《早上九点叫醒我》虽然“最像会获奖的作品”,可是因为“浓墨到已经接近浮雕,属于雄强的、力量的呈现”,因此丧失了中间灰色调子的层次。唐诺告诉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他心目中的前三名是双雪涛、沈大成、张悦然,但这三位作家也都面临着不同的难题。
此次担任评审,唐诺自称只是凭着一个单纯的身份——小说读者。其实,他曾经当过20年图书编辑,让他在这个行业坚持下来的是“那些因为太好、太深奥而注定没有市场的书”,因此,他过去常常在十本受市场欢迎的书里面,藏一本只能卖两千册的书(一本书在台湾卖出册、大陆卖出至1万册,就能大概收支平衡),这会让出版社赔一点点钱,却不知道会给哪位读者带来一生的影响。格雷厄姆·格林、翁贝托·埃科、劳伦斯·布洛克等作家的作品在台湾引进,都多少与他有关。
在离开出版社之后,唐诺每天到咖啡馆“上班”,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一点多,只带着写作用得到的参考书,专心书写。在反复删改后,每天所得大约有五百字。无论是四十五万字之巨的《尽头》还是《重读:在咖啡馆遇见14个作家》,他的作品通常篇幅很长,他不愿意简化,“如果一直用简单的话来讲,一定要切掉很多细腻的东西,”他在接受专访时说道,如果作者一味将就读者,那么,“一开始是你说给他们听,久而久之会变成你说他们要听的话。”
日前,唐诺作为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的评委接受了界面文化的采访。“我相信马克斯·韦伯的话:告诉学生一种不舒服的真相,是老师的道德责任。”他曾这样说过。他首先点评了进入此次文学奖终选的五部作品:张悦然《我循着火光而来》、王占黑《空响炮》、沈大成《屡次想起的人》、双雪涛《飞行家》以及阿乙《早上九点叫醒我》;而后进一步提出,大陆书写者一方面拥有着优渥的书写环境,一方面又面临着城市书写的挑战、通俗化的诱惑和读者流失等方面的压力。
首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5位评审。左起:阎连科、金宇澄、唐诺、许子东、高晓松。图片来自:理想国
双雪涛是心中第一名,阿乙有很多几乎不该犯的错误
界面文化: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的设立旨在发掘和鼓励优秀并具潜力的青年华语作家,这次评选你的整体感受是什么?
唐诺:我对文学奖心情很复杂。我对这个工作不陌生,但是不很喜欢。因为有些作品看起来相当不错,但是在文学奖的形式——尤其是仅有一名获奖者的情况——下会很吃亏,这次有一两部作品就会呈现这样的结果。有些作品看起来像得奖的作品,但是和我理解的文学书写作为长时间的、一日复一日的事情有差距。
在台湾,书写本身既没有好的收益,又因为读者都消失了而没有荣誉可言。但是台湾的小说奖特别多,大家好像是为了获奖而写作,经常出现虚张声势的作品。这些作品想去找到接近完美的形式,但选择避开文学应该处理的东西。其实,如果要突破某些书写困境,第一二部作品不可能完美,甚至可能有点丑,只有冲破困境,到第二第三阶段才会出现比较完美的作品。可是在台湾,我们会看到有人去研究评审的口味,甚至开写作补习班教授如何写出获奖作品,比如说摆出一些书写上政治正确的因素。因此,从题材的选择到书写的过程,都存在太强烈的参奖之心。这次宝珀·理想国文学奖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因为它是从既有的作品里选择的,参赛的都是45岁以下用汉语写作、在中国大陆出版过中文简体版作品的作家。不过,大陆有各种奖,这种(参奖)意识是存在的。就算不在参奖的层次,也可能受到一些媒体的引导。真正在面对自己的书写、自己的困境的作家,在这一类的筛选上就会很吃亏。
界面文化:你在颁奖典礼的现场提到了张悦然对城市的书写,认为这是一种突破?
唐诺:张悦然正是我说的,在五部决选作品里是最吃亏的。因为她写城市。城市现代书写很麻烦,最难写、最难讨好。欧洲大叙事时代过去,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伟大的旧俄作家把什么都写尽了。作家不得不走到城市,现代书写几乎和城市书写同步同义。小说进行到当代,在欧美、在日本、在台湾,几十年来都在面临困难:怎么写现代?怎么写城市?在中国,这一进程一直方兴未艾,这和社会进程有关系。
大陆上一代的书写者,李锐、贾平凹、莫言这一批人,好像列祖分封,一人写一地,山东归谁写,山西归谁写,东北归谁写。当然这是必要的,在文革以后,一方面文学重新取得了相当程度的自由度,另一方面大陆改革开放,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外在世界变化这么大,充满着新的东西,文学常常要重新描述世界。一直到现在,上一代作家还在这样的圈子里头,比如,贾平凹的作品我还蛮喜欢的,他在上世纪80年代就写说要最后一次写陕西,可是我去施耐庵奖评审,看他写的《带灯》,他还在那里。我知道,这与他们整个生命、文化构成有关,要让他们进到现代写城市是有困难的,所以要仰赖新的书写者来完成这件事。
(上一代)书写者中最特殊的就是王安忆,因为她生在上海。上海是中国最奇怪的地方,它很多东西是外来的,很复杂。上海也是中国改革开放先进入到城市化的地方,所以王安忆不得不写城市。她感慨,城市无故事。在一个小乡村、一个小镇,故事是完整的,人的经验是完整的,从生到死都看得到。可是在城市里,人走到一个地方,拐个角就不见了。这非常难写。
小说的有些部分开发得很成熟,比如今天盖房子你不用去砍柴、搬石头,只要打个电话让人过来;有些部分是还在拓荒的阶段,很多东西要自己打理,能够得到的资源也不多。以现代小说书写城市的情况来说,这条路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台湾很快走到了人口太多、充分开发、乡村不断消失的情况,而且除了冷战对峙以外,很快没有饥馑、没有贫穷,虽然有一些政治迫害,但都是局部的、一般人不察知的。书写者没有强烈的故事可以写,具体经验高度重复,这一切都逼迫着台湾小说提早往这个方向走。我计较说这不是突破,因为虽然对大陆来说这是一条方兴未艾的路,但是对普世的书写来说,这条路已经走了很长时间。
张悦然(的作品《我循着火光而来》)是这五部作品里最直接处理城市的。我说的不是她在城市书写里的突破,而是说这部作品比她以前的作品有很大的进步。读过小说之后,我去查了查她的状态,看到她在一场座谈会里讲自己变得心软了,这证实了我的猜测。后来她也谈自己的写作的状态,好像不是那么耍帅,而是经常会碰到困难。张悦然讲,她过去用批判的角度,冷眼看世界,我觉得这不仅是人生观的选择,而是人的意识在变化。心软经常是察觉了较复杂的状态。我非常开心她变得心软。昆德拉说,小说家会告诉你事情永远比你想象得复杂。举例来说,最早的刑法《汉谟拉比法典》,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杀人偿命,而现在的法律当中,杀人有各种状况,充满了各种解释,有些杀人的确是残暴、冷血的,有些杀人是值得悲悯、同情的,因此从无罪到枪决,有不同裁决。这是一种意识的进步,我们理解了世界的复杂度,愿意往内多看一眼。黑暗是一个词,可是真正的黑是有层次的,它有各种调子。进行城市书写的时候,如果不把自己练得敏锐,就捕捉不到那些细微的声音。
《我循着火光而来》张悦然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10
和她以前的小说相比,张悦然有着明显进展的部分在于多了层次,而不是“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小说很过瘾、不模糊,容易讨好、容易获奖,而张悦然的文学构成、书写的走向是最困难的,在这五部里面最吃亏。除非评审充分意识到,中国小说这条路要不要有人好好走?张悦然的成绩有她个人的部分,我相信也对中国城市书写的进程有推动,毕竟她是大陆从年轻到接近中壮代里的醒目的书写者。
界面文化:在颁奖典礼上,评委阎连科在评价王占黑的作品时,称小说的成熟超乎想象,他说,“一看这个小说的语言,这完全不是一个91年的人写的,一定是68年、58年或者48年的人的。”年龄和写作有关系吗?
唐诺:年龄和写作有关系,但关系很复杂。一方面,文学和人的情感很贴近,我们在生命的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可以表述的东西。博尔赫斯说,作品里充满了爱情和死亡的印记,这是年轻小说的印记。另一方面,文学有一个成熟期,从青涩到成熟有锻炼、锻打的过程。文学专业的技艺——如何适当、准确地表述自己——经常被轻视。更复杂的问题在于有各种文体。像诗这种文体,巅峰来得相当早。它直述本心,调用的字句少,它不需要世界,只需要自己,通常在你独处的时候就会来找你。十五六岁甚至十三四岁的作者就可以写出非常好的诗来。巅峰来得最晚的可能是小说,小说不得不有对世界的理解和对他者的理解,这需要足够的时间和足够的生命经验。我经常说,不到40岁以后,小说写作者通常不会进入成熟期,因为不能仰赖“我”。今天城市小说常常不小心就会进入“我”的世界,可是如果不能意识到外头的世界,“我”是挖不深的,能够表达的只是低层的情感。当然,由于每一个书写者的天赋、个人境遇、投注的工夫之间的差别,情况当然会有参差,有人成熟期会来得早,有人会稍晚。
以这次王占黑的小说来说,因为她年纪很小,所以评审很惊讶。评审除了高晓松以外,年纪都偏大,被年轻人骂惯了,说这个年纪的人怎么会写我们,关怀我们这个世界的东西?所以觉得很受宠若惊,也感到很温暖。金宇澄写《繁花》,他喜欢那个世界,曾经上海巷弄里的风情嘛。我猜想,王占黑的书写方式在这次的五部作品里面是最容易的。果戈理最早的小说《狄康卡近乡夜话》上下卷,把普希金和别林斯基吓了一跳,说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写老头老妇,怎么会那么世故?他们视为瑰宝,努力培养果戈理,但是最后也害了他,关于这件事我写过一篇《果戈里:被思想扭曲的小说灵魂》。那么他是怎么来的?这是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同时可以连接到张爱玲。三十岁的张爱玲为什么那么世故?为什么两手不沾阳春水的女生可以去理解那些东西?秘密就在这里:他们是通过传说、歌谣了解的。根据研究,果戈理的创作也的确是通过歌谣、传说开始的。契诃夫也是这样,契诃夫短篇多达上万篇,他是一个书写者也是一个采撷者,他的书写是在街头巷尾传说故事里面已经完成了的。张爱玲从小由老妈子照顾,听东家长西家短的故事,如果她足够敏锐,就会模仿这个腔调。可是到我这个年纪,回过头去看张爱玲,她的人情世故是有问题的,是用聪明cover过来的。我读她的晚年三书(指《小团圆》《雷峰塔》《易经》),完全证明了这件事情。因此我对张爱玲的晚年三书评价很高,虽然很多人认为最好的张爱玲是华美的三十岁之前。
这些东西已经不是外头的世界,它们某种程度上已经被打磨成了文学世界本身里面的东西。王占黑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她可以通由这条路进入这个世界,因此她写出来就好像她非常了解那个世界。所以王占黑的东西非常讨好,很好看,非常顺,充满机巧,里面有很多生老病死又不会让你沮丧,好像只是付诸一叹,而且它带着某些猎奇、记录人物众生相的意味。说真的,我没有给王占黑特别高的分数,那是好看的小说,但不是难写的小说。
这次比赛最极端的例子,一个是张悦然的小说,一个是王占黑的小说。在张悦然的小说里,你会发现一些不成功的地方、一些磕磕碰碰的东西。可是,就文学书写技艺丰富度来讲,张悦然远比王占黑要高明得多。我说的不是作品的结果,而是从技艺层面,从作品成熟度来讲,可是张悦然碰到了一个较为困难的书写方式。
《空响炮》王占黑著上海文艺出版社-3
界面文化:再谈谈沈大成和双雪涛吧。
唐诺:这次我觉得很大的惊喜是沈大成,《屡次想起的人》这个书名也是几本里最好的。她距离现实最远,用很超现实的写法,带着华丽的想象。18本(参评)作品里有几部这样的东西,有一两部还不坏,比如说双翅目写的《公鸡王子》。但是我多少有点介意,因为她对科幻的部分、杂学的部分准备得太好。这让我想起了阿城,他下棋不好,可是在写了《棋王》之后,他说,如果我的棋下得好的话,《棋王》就会去写棋,而不是写这个人了。双翅目在科幻里面写得太精密了。在我的理解里,科幻小说有一个历史进程。人类曾经在科学上寄托了拯救人类的全部希望,希望人类学、经济学、文学都往这个方向去,希望所有的学问都变成科学的模样,用博尔赫斯的话讲,成为“准确度稍差的科学”。科幻小说有一部分是带着宣扬科学福音而来的。可是现在我们知道了科学的限度,如今真正好的科幻文学反而注重对人文的思考。
我更喜欢沈大成的《屡次想起的人》。在大陆,非正统的小说书写很容易被拉往通俗的方向。魔幻现实被大量运用和误用之后,作者常常往通俗去写,出现了穿越等内容,沈大成的作品则紧守分寸。她是一个广告人,笔非常干净,风格清澈,想象力华丽,作品好就好在是出于对生命处境里某种状态的关怀而打开的想象,不断和生活有很自然的连接点。小说里有一个王国,所有的胖子都想去那里,因为那里大家都是胖子,过得很愉快。现实当中肥胖一直备受指责,受到歧视,人们不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