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三别
2023/1/19 来源:不详祝新宇
暮春时节,收到一套《汪曾祺别集》(以下简称《别集》),因汪曾祺的文字从前读的不算少,并未立刻翻读。一日闲暇,沏了杯龙井,随手抽出一册,恰好读到这一页,说汪曾祺最后一句话是,给我来一杯碧绿透亮的龙井。茶端来时,汪曾祺已驾鹤西游去矣。此时天气不冷不热;龙井不寡不淡;《别集》不薄不厚。不薄,是说这套集子有20册;不厚,平均每册10万字左右,开本也小,盈盈一握,手感颇佳。时节书籍两相宜,如果心境如此岁月、如此茶,则庶几得汪曾祺之真意也。这样便读至华灯初上。
先说说这套《别集》的内容编辑,分小说、散文和戏剧三大辑,但每册均穿插一些汪曾祺的其他文字,例如有史料价值的与文艺界人士的往来书信,汪曾祺的诗歌、文学评论、序跋,甚至还有工作思想报告,每册最后再附送一篇他人赏析短文。编排上有这样的小小的不守规矩,册子就活泼恣意起来,读着亦有变化感。
我也喜欢《别集》的软皮,32开本。如今出名家集子,动辄精装,再不济也是所谓的简精装,价格吓人,外形也硬邦邦地拒人千里。而软皮书不仅捧读舒服,且外出亦便于携带,像《别集》这种开本,有些口袋书的意思,稍大点的衣兜即可装下,很符合欧阳修提倡的读书“三上”。现在的生活节奏快,时间宝贵,能够随取随读的书籍还是多多益善。
最早读汪曾祺的文字当然是他大名鼎鼎的《受戒》。那还是30多年前在中学课本上,影响深刻的还有孙犁的《荷花淀》。当时读着就觉得和其他作品不一样,到底哪儿不一样,说不上了,老师也不教。后来眼界渐宽,阅历渐长,方能品出十之一二。
汪曾祺是一个很特别的作家,与他相似的还有孙犁,可惜孙老先生没有“别”到底。当然,说汪曾祺就不能不提及他的老师沈从文先生。沈从文对汪曾祺的影响之大,怎么说都不为过。中学时代的汪曾祺,曾随家人到一座小庙里避难——就是《受戒》里的那个荸荠庵——当时日本人要打过来,他仅带了两本课外书,其中一本就是《沈从文小说选》。而汪曾祺的第一篇作品,《小学校的钟声》,即是“经沈先生介绍出去的”,汪曾祺在年的小说集《寂寞和温暖》自序中这样说道,那时他在昆明西南联大读书,也是他文学创作初期,可惜那个时期的习作,“都已散失”。包括沈从文在内,这三位作家的共同之处是受外界干扰很少,坚持自身的文学思想,真正做到了我手写我心;如果做不到,索性辍笔或转行。孙犁后期虽恢复写作,却是以随笔为主。沈从文则转向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而汪曾祺的文学创作没有太长时间的中断,他对文学的理解亦一直体现在笔端,即使是写样板戏的时候,也要“把京剧写得像个京剧”(《关于〈沙家浜〉》,汪曾祺,年)。《沙家浜》第四场“智斗”至今仍是脍炙人口的经典,并且留下了“人走茶凉”的成语。
尽管和大多数作家一样,汪曾祺也是从年轻时就开始了文学创作,但他应该属于“大器晚成”的那一小撮儿作家。这是汪曾祺的一“别”。年至年,汪曾祺发表了他的代表作《受戒》《异秉》和《大淖记事》,此时他已年过花甲。彼时,文坛掌旗人物疲态渐露,包括曲波、浩然、杨沫在内的主流作家,其“创造活力已难以为继,有的逐渐停止写作,有的虽仍然发表作品,却不愿或无法更新自己的感知和表达方式,而呈现了整体的陈旧感。”(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一些现在看来的重要作家,例如王蒙、张贤亮、陆文夫、从维熙、刘心武等,着重于解放思想,解放人性,文学主题几乎与刚刚过去的那个特殊时期有紧密联系,因此带出了后来出现的“反思小说”和“伤痕文学”。而我们更熟悉的莫言、阿城、北岛、史铁生、余华等尚在破土、萌芽状态。此时汪曾祺出现了,《受戒》出现了。孙郁说,汪曾祺出现在80年代是个奇迹。阿城说,《受戒》看完如玉。
说汪曾祺是中国文学史承上启下的人物有些夸大,但汪曾祺当时的一系列作品,仿佛是置于大鱼大肉宴席上的一杯龙井,不仅令人眼前一亮,且有解腻清神之功效。他的某些作品,可以说是80年代末期兴起的“寻根文学”之发轫。即使今天读来,依然足以涤荡我辈之充满欲望且消化不良的肠胃。
以《受戒》为代表的一系列作品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大环境影响,这也是汪曾祺的一“别”。汪曾祺说他只想写人性的健康的美,不及其他。汪曾祺直言,“我希望我的作品有益于世道人心”(《汪曾祺自选集》重印后记,年)。《羊舍一夕》里的4个少年,小吕、老九、留孩和丁贵甲,就是《受戒》里的明海,是和鲁迅的少年闰土与阿发,沈从文的翠翠一路沿袭下来的。同时也是汪曾祺年轻时的自己,他曾说过明海、小吕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他的话。换言之,作家写反映时代,批判社会的作品,也可以写与时代、社会不那么紧贴,但却始终存在于人性中的美好。汪曾祺不是不写人性黑暗的一面,例如《岁寒三友》里的王伯韬,《大淖记事》里的刘号长,都是不折不扣的坏人,但他们都是用来反衬好人的。所谓好人,即人性中率真、未被污染的那一部分。一个作家,能秉笔直书,不顾及当时仍笼罩文坛的主导思想,亦是难能可贵和富于勇气。
话说回来,汪曾祺的作品并非是在象牙塔里写出来的。他声明“我的感怀寄托是和当前社会政治背景息息相关的,必须先论世,然后可以知人”(《晚饭花集》自序,年)。在一个掩藏内心真实欲望,花鸟鱼虫不受欢迎的时代,去写健康的人性和花花草草,不正是一种批判吗?这样的写法在古今中外绝不罕见,例如陶潜的《桃花源记》,与他写作时的社会状态完全相反。幸运的是,汪曾祺以及我们向往的生活不久便实现了,虽然这并非是文学的功劳。
汪曾祺的“别”,还体现在他关于文学形式的观点。“我的小说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可以视为别裁伪体”(《茱萸集题记》,年)。所谓“别裁伪体”,指的是汪曾祺欲打通散文与小说之界限。汪曾祺不止一次说过,《世说新语》《项脊轩志》以及很大一部分中国古代笔记都是小说。文无定法在汪曾祺这里得到了淋漓的体现。他的一些作品的确如此,不能严格地定义为小说或是散文。他在《茱萸集题记》里说,“我的作品倘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只是因为我不会写别人那样的作品。”他不是“不会”,而是“不愿”。文学是一种艺术,而艺术形式的本质,基本上都是用来突破和创新的。把散文和小说的界限定的死死的,才是陈腐之见。当然,他的作品也非篇篇皆佳作,例如个别散文中过多提及了当地官员和商人,删掉这些无损文字质量,他的某些小说,我觉得也一般般,但这不是大毛病,甚至算不上“瑕”。
评论到此,我忽然有所醒悟,说汪老“别”,实际上是我们正经、严肃的时间太长了。如今,不止文学,我们生活的诸多方面早已活泼起来,汪老健在时就感受到了,也因此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创作于晚年。-06-:00:00:辽宁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