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汪曾祺,别人写的美食像没放盐解读生
2023/4/9 来源:不详如果您打开这篇文章时还空着肚子,那劝您还是吃过了饭再来读吧。因为本期「解读」要聊的,是一本隔着纸页都能嗅到饭菜香,每段话都透着「好吃」俩字的散文集——汪曾祺先生的『生活,是很好玩的』。这是一本汪曾祺先生的散文精选集,写美食、也写人间草木,故人春秋,但关于美食的文字占据了这本散文集很重要的篇幅。这倒也合理,毕竟对于中国人来说,还有什么事能比做饭、吃饭、酒足饭饱之后,三两友人,清茶小点,天南海北的美食一通神侃更好玩的事情呢?套用一句汪曾祺先生对阿城『棋王』里那两段「吃饭名篇」的评价:「吃」这件事对于中国人来说,有一种神圣的快乐。所以今天店长想和大家聊聊:为什么说,读过汪曾祺先生写吃,再读其他人写的同类文字,就会觉得他们笔下的食物像没有放盐?都说汪曾祺写吃是一绝,可他到底「绝」在了哪里?每个人都看得见人间烟火,可为何唯独汪曾祺的散文里,人间不止有烟火,还有至味?闲话不表,咱们这就开饭开聊。即便在此之前,您可能从没完整地读过汪曾祺先生的美食散文,那您也至少读过这篇堪称「有蛋以来」头号咸鸭蛋带货文——『端午的鸭蛋』。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为别处所不及。鸭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说,带壳切开,是一种,那是席间待客的办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高邮咸蛋的黄是通红的。苏北有一道名菜,叫作「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邮鸭蛋黄炒的豆腐。在更进一步地解读汪曾祺先生写吃的妙处之前,先来简单地细品一下这段。写吃比做饭难。「吃」是一种个人体验感极强的活动,把味觉感受转化为文字,并且还能让读者有所共鸣极为不易。但这段文字,仿佛一段精妙的带货视频,视角由外及内,画面自蛋白到蛋黄动态游走,然后围绕「冒红油」镜头特写,最终用一个「吱」字勾勒出了红油满溢的动态感,并且巧妙地把视觉感受转到了听觉上。这的确是汪曾祺先生写吃的特色所在。他的文字初读之下似乎都挺简单的,纯粹就是口语白描,但他总能巧妙地把「通感」植入文字中,也就是说,不光光只写「味觉」,而是尽量让文字「色香味形音」俱全,将「味道」变成「可见的形象」。比如『大淖纪事』中这段挑夫吃饭的描写:锅腔子无处出烟,烟子就横溢出来,飘到大淖水面上,平铺开来,停留不散。这些人家无隔宿之粮,都是当天买,当天吃。吃的都是脱壳的糙米。—到饭时,就看见这些茅草房子的门口蹲着一些男子汉,捧着—个蓝花大海碗,碗里是骨堆堆的一碗紫红紫红的米饭,一边堆着青菜小鱼、臭豆腐、脆辣椒,大口大口地在吞食。他们吃饭不怎么嚼,只在嘴里打一个滚,咕咚一声就咽下去了。先简单几笔勾勒出炊烟袅袅的吃饭环境,然后用「蹲着」、「捧着」、「大口大口地吞食」、「咽」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刻画出挑夫们的吃相,使得画面如在眼前。「蓝花大海碗」与「紫红紫红的米饭」加强了整个画面的色彩感。骨堆堆」、「咕咚一声」别具音乐感,而「臭豆腐」和「脆辣椒」则给文字提了味儿。简短一段话,长短错落,节奏分明,有声有色,满满的人间风味。类似这样既通感又有节奏的文字,在汪曾祺先生的美食散文里实在太多,比如这篇『拌菠菜』:我做的拌菠菜稍为细致。菠菜洗净,去根,在开水锅中焯至八成熟(不可盖锅煮烂),捞出,过凉水,加一点盐,剁成菜泥,挤去菜汁,以手在盘中抟成宝塔状。先碎切香干(北方无香干,可以熏干代),如米粒大,泡好虾米,切姜末、青蒜末。香干末、虾米、姜末、青蒜末,手捏紧,分层堆在菠菜泥上,如宝塔顶。好酱油、香醋、小磨香油及少许味精在小碗中调好。菠菜上桌,将调料轻轻自塔顶淋下。吃时将宝塔推倒,诸料拌匀。但是,如果汪曾祺先生写吃的文字只有这么一点儿「通感」的妙处,那不光是我标题党的过分,也真的是把汪曾祺先生的文字看的太轻太轻太轻了。对于中国人来说,「吃饭」从来都不仅仅只是一种味道,一种生活行为。它是问候、是情结、是欢聚、是回忆、是快乐、是文化、是各种美好事物的象征。唯有美食与爱不可辜负。汪曾祺先生再简单的文字里,这俩样东西都一点儿没落下。所以才说,读完汪曾祺先生写吃,别人的文字都像没有放盐,因为他笔下的每一篇都能给读者一种深情的蕴藉,还有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温暖。那么,接下来我们上点儿「硬菜」吧!文人谈食,是中国长久以来的文学传统。从『论语』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到『晋书』「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从苏东坡「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的『黄州猪肉颂』到袁枚「饮食,是大雅学问」的『随园食单』,几千年的中国文学史里「好吃」两字比比皆是。虽然对于初读汪曾祺先生文字的读者来说,他给人的感觉好像只是一个爱吃爱玩儿,脾气又好又接地气的可爱老头儿。但其实在老一辈的作家中,汪曾祺先生称得上是最有传统士大夫品性的一位散文家,儒雅、恭谦、散淡、倜傥,极有名士风采。所以在学界,汪曾祺先生还有另一个称号——「最后一个中国古典抒情诗人」。汪曾祺先生写吃的文章,是对我国千百年来文人谈食传统的继承,在这种传统中,饮食不光是味道,也关乎文化——历史记忆、文学想象、人生况味、审美趣味……这些凝聚在一起,才叫人间至味。「故乡」是文学上的重要母题,承载着每个人记忆与归属感,每个人都能为之共情。汪曾祺先生写过非常多的故乡食物,既有原生故乡的炒米焦屑、高邮鸭蛋、蚬子螺蛳、咸菜茨菇,也有「第二故乡」昆明的牛肉火腿、米线饵块、鲜菌瓜果、蒸菜气锅……虽然汪曾祺先生一直强调写散文要感情适当克制,不要过度热情洋溢,情感温婉含蓄,但当他提笔回忆起故乡,浓烈奔涌的情感便把一切的规矩都打破了:我在北京吃的咸鸭蛋,蛋黄是浅黄色的,这叫什么咸鸭蛋呢!小时读『板桥家书』,「天寒冰冻时暮,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觉得很亲切。郑板桥是兴化人,我的家乡是高邮,风气相似。这样的感情,是外地人们不易领会的。
昆明的糖炒栗子,天下第一。第一,栗子都很大。第二,炒得很透,颗颗裂开,轻轻一捏,外壳即破,栗肉迸出,无一颗「护皮」。第三,真是「糖炒栗子」,一边炒,一边往锅里倒糖水,甜味透心。在昆明吃炒栗子,吃完了非洗手不可,——指头上粘得都是糖。我家不远的街口一家茶食店的屋下有一个岁数大的女人摆一个小摊子,卖供孩子食用的便宜的零吃。杨花萝卜下来的时候,卖萝卜。萝卜一把一把地码着。她不时用炊帚洒一点水,萝卜总是鲜红的。给她一个铜板,她就用小刀切下三四根萝卜。萝卜极脆嫩,有甜味,富水分。自离家乡后,我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萝卜。细读汪曾祺先生写故乡美食的文字,你会发现真正打动你的往往是那些在味觉之外的感情寄托,家乡菜的滋味总是在乡愁的照耀下才会发出迷人的光芒,就像『咸菜茨菇汤』的开头和结尾:一到下雪天,我们家就喝咸菜汤,不知是什么道理。是因为雪天买不到青菜?那也不见得。除非大雪三日,卖菜的出不了门,否则他们总还会上市卖菜的。这大概只是一种习惯。一早起来,看见飘雪花了,我就知道:今天中午是咸菜汤!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菇汤。我想念家乡的雪。汪曾祺先生的美食散文,不止于借食物抒怀念之情,叙追忆之思。上文说过,汪曾祺先生继承了「文人谈食」的文学趣味,所以他也有不少文字是在漫谈与「吃」相关的历史渊源,旁征博引,探究考证:蔬菜的命运,也和世间一切事物一样,有其兴盛和衰微,提起来也可叫人生一点感慨,葵本来是中国的主要蔬菜。『诗·豳风·七月』:「七月烹葵及菽。」可见其普遍。后魏『齐民要术』以『种葵』列为蔬菜第一篇。「采葵莫伤根」,「松下清斋折露葵」,时时见于篇咏。元代王祯的『农书』还称葵为「百菜之主」。不知怎么一来,它就变得不行了。明代的『本草纲目』中已经将它列入草类,压根儿不承认它是菜了!葵的遭遇真够惨的。把栗子放在竹篮里,挂在通风的地方吹几天,就成了「风栗子」。风栗子肉微有皱纹,微软,吃起来更为细腻有韧性。不像吃生栗子会弄得满嘴都是碎粒,而且更甜。贾宝玉为一件事生了气,袭人给他打岔,说:「我想吃风栗子了。你给我取去。」怡红院的檐下是挂了一篮风栗子的。风栗子入『红楼梦』,身价就高起来,雅了。这栗子是什么来头,是贾蓉送来的?刘姥姥送来的?还是宝玉自己在外面买的?不知道,书中并未交待。当然,这个配图其实是昆明的糖炒栗子对于文人来说,饮食不为饱腹,自然也不是追求流动的盛宴里的奢华,「吃」的过程中蕴含的雅兴与智识才是最重要的。吃其然,也要吃其所以然。汪曾祺先生美食散文的「人间烟火气」,源自他文字里那种民间化与日常化的风韵。对他来说,写吃这件事本身所要表达的都只是一种对「吃」与「生活」极其朴素的热爱,哪怕通篇都是在引经据典、考证研究,那只是因为他真的真挚地想了解今天吃的这口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而不是卖弄与炫耀。汪曾祺先生笔下的饮食,就是与我们每个人都毫无隔膜的,活的生活,就像他写自己逛菜市场时的那句话:看看生鸡活鸭、新鲜水灵的瓜菜、彤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这份儿风韵也是他散文永远的基调。为什么说汪曾祺先生的散文特别好读,因为他的文字始终带着一种闲话风的气质,娓娓道来,随心而谈,不用华彩和绚烂的抒情,也不用用纵横家式的排比去灌输自己的思想。他的散文,是神光内敛的,典雅的古典文学被他化用在了民间口头语之间,所以读来没有附庸风雅的精英气,但却能感受到很好的审美品格,在亲近世俗生活的自然质朴中,多了几分真性情,带了几分雅致,就像他写开水白菜和揉面的这两段:平淡而有味,材料、功夫都要到家。四川菜里的「开水白菜」,汤清可以注砚,但是并不真是开水煮的,白菜,用的是鸡汤。水和面粉本来是两不相干的,多揉揉,水和面的分子就发生了变化。写作也是这样,下笔之前,要把语言在手里反复抟弄。吃是最好的安慰。读完汪曾祺先生写美食的散文,总让人觉得:没有美食无法治愈的黑夜。这是因为,在汪曾祺先生的美食散文里,有一种贯彻始终的创作理念——滋润观。所谓「滋润观」,就是指文学应该对人的情操有所影响,比如关心人,使人感到希望,发现生活是充满诗意的,但这种感觉,一定得是润物细无声的。汪曾祺先生说过这样一段话:喧嚣扰攘的生活使大家的心情变得很浮躁,很疲劳,活得很累,他们需要休息,「民亦劳止,汔可小休」,需要安慰,需要一点清凉,一点宁静,或者像我以前说过的那样,需要「滋润」。所以,他始终将自己的散文定位于凡人小事,希望读者能够在他的文字里得到心灵的休息和安顿。翻开『生活,是很好玩的』,你会发现无论这些文字的背景其实是怎样的困顿,但你都看不到生活的芜杂与喧嚣,感受到的只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老头儿,记录简单而富有生趣的生活,纯净而充满诗意的美感,把人和生活美好的一面,诉诸于笔端。生活,是很好玩的。活着,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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