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女人名字叫寂静

2022/7/11 来源：不详

阿城在《最好的时光》的序中说：“我要跟她（天文）说话的时候，她有惊吓的样子，令我愧疚，同时再一次问自己，是她吗？当然是她，这块小小的稀有金属在现场的阴影中，发着柔和的光。”

手工纯棉女人

朱天文曾说，生活要慢一点，不要赶，浇水的时候，慢，才能渗得深。有什么好急的？朱天文就是这么慢悠悠地活着。不着急，没有目标。慢慢浪费着自己的天才。她的生活哲学是做一株植物。

朱天文单身，跟父母亲住，房子是家里的，生活很简单。她对自己没什么要求，虽然外人说她是天才。她说一两年写一个剧本即可以对自己交代，对家里交代，其他时间，可以阅读旅行，然后写小说。她不想勉强自己，人不过像一株植物，天下很多植物是不种不收，照样浑然天成，花开花落，顺应天时，开花结果。《圣经?诗篇》里说：

他要像一棵树栽在溪水旁，

按时候结果子，

叶子也不枯干。

凡他所作的尽都顺利。

女人得有女态。顺从本性的东西才最持久。

朱天文是生活在书房里的女人，她的书房窗外绿树成荫，阳光透过树枝细密地落下来，一小束光照在她的老榆木书桌上，光影流转，暗香浮动。书桌上摆着柏林围墙石子、俳句诗人芭蕉旧居落柿舍购得的小茶垫、整齐的手写书稿，纸卷笔墨，砚台散发着轻微的墨香……一只漂亮的黑色小猫伏在案台上，动与静，世界就这么微妙地平衡着。岁月静好。

她不用电脑，也不怎么用电话，极少与朋友见面，“像个古老的作坊手艺人”，慢腾腾地活着。写了三十年，还希望自己能继续写下去，写到七十岁，写完父亲留下的稿纸——那是父亲朱西宁自己印自己裁的稿纸，发黄的纸笺，摸上去有古老温润的质感，一页可以写五百个字。她对朋友说：“这一辈子，最多也只能写完这些纸张。”就这样，就够了。贪多干什么？生活为什么要赶着往前走，要不停地变呢？变来变去，变得自己不认识自己。换房子、换电脑、换手机，跟别人比，往前冲，超越自己，目标理想，太累了。而她需要的只是那么多，只是素纸素书，就像一封书信中的一段话：“在美丽的地方，前面有山景，窗外有狗吠，我所要的是那么少，一瓶墨水，地板上的一点阳光，还有你，但是，最后的条件绝对不是小事。”是的，自己的内心真实所需怎能是小事？生活中，我们往往本末倒置却浑然不觉。

朱天文不喜欢参加社交活动，喜欢在书房待着，写东西时她会拔掉电话线，没有人找得到她，而找不找得到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常常怕别人忘了自己，以外在的东西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她每天只写三两个小时，然后看报纸，东玩西玩，到房子附近随处走走，喂饲流浪猫，晒晒太阳，发发呆。她喜欢胡兰成说到张爱玲的一句话：她喜欢在街角看阴影里的阳光，有一种喜悦。天文也是这样，留意大自然的每一个细节。桂花开的时候，她会在斜坡树下停留，仰起头凑上去闻一闻，满心欢喜。做有情有义的看花人，就这么四季分明地活着。电影《风柜来的人》，大部分镜头就是人到处晃来晃去，什么事也不做，讲的就是无所事事和“浪费生命”。而真正能享受无所事事的人才是内心有美好的人，他们不着急，不跟在别人后面紧走慢走，不盲从，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生活不容易，但是很便宜。如果你要得少。正如陈升的一首歌《绿树与知了》：你要知道时光有它固定不变的脚步/别奇怪所有的人都跑哪儿去了/虽然我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经过数不清的寒暑/关于岁月的事即便你问我/我也说不出……

夏天，朱天文就在这样的绿意空间里饮一杯茶，看一册书，如线装书里走出的女子。她说，女人最好的化妆品就是一种静气。她与时尚前卫生活绝缘，化妆品、时装信息在她这里统统都是过滤掉的。时尚是什么？就是让你跟在后面，永远来不及停下脚步，你左观右望，越来越多的选择，让你总是感觉自己又落伍了，又着急，又焦虑，又患得患失。而朱天文是不会落伍的，她只要自己想要的。多余的是别人眼里的虚荣。她不要。她从来只穿柔软的棉布衣裙，简易旗袍样的，或其他宽松些的样式，色素淡泽。时尚多变，她只选适合自己的就好，与时髦无关却镇定自若。惊疑不定时，她会把手指自然地放到嘴边。很容易笑，一笑就格格格弯下腰，声音糯软稚嫩。她皮肤细白，眉目清秀，清嘉简静，时光在她的身上没有残忍地踏过，而是轻忽地掠过。袁琼琼的一句话评价得经典：“天文早该变化过好几番了，然而她始终是那样子，人自人，文章自文章，这样子的无沾无滞，真的是童女。”女人老了亦要有一种纯洁。这样，她才是美的。像水一样自然精彩。女人要像一朵花，不要当哲学家。

经常是这样的画面，她绾着髻，仿若民国女子，临窗执笔一如侯孝贤的电影，淡而有味的生活，时光流走，一切端然。

她亦是亲切的，邻家的，她和她的猫，与母亲、妹妹妹夫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她的身边是热闹的世间温暖。绿窗春寂静。

他们交换着寂静

朱天文曾说，世上最亲的人，除了家人和流浪猫，那当然是侯孝贤导演。他们相识快三十年，对于中年人来说，十年八年弹指一挥间，他们是频率最接近的亲人。大概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如此惺惺相惜吧。

朱天文记得第一次见侯孝贤时的每一个细节。当时，她的《小毕的故事》被侯慧眼识中，就通过朋友联系朱天文，想要买其电影版权，约了下午在街转角咖啡屋见。挂了电话，朱天文心中很是纳闷，不大相信电影界会有这样尊重作者的君子风度，一边跟朋友们讨主意，共同的感觉倾向都是：电影界非常狡诈，别怕狮子大开口，总之心肠要硬。那天，朱天文特别选了一袭鼠灰针织套装，高跟鞋，长发盘成一髻赴会，自知都老了十岁。如果架上银丝边眼镜，还怕不被当做花旗银行女秘书，唬人得很呢。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咖啡馆里，灰尘在空中安静地飞扬，朱天文慢慢地从木板楼梯上去，走进黄昏斜阳里。陈先生与侯先生已在座，木桌上一杯番茄汁，一杯柠檬汁，朱天文叫了红茶。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空气中的灰尘亦是寂静的。

当时，侯孝贤已结婚，儿子五个月，女儿都七岁了。朱天文见他一张娃娃脸，眼睛圆炯炯的很有神采，好像不比自己大多少，问他多大，他憨憨地笑了，三十六岁，比朱天文大十岁。那天，他们聊书，他讲起偏爱向田邦子，还说钟晓阳十八岁就写得了一部《停车暂借问》真了不起……朱天文听着暗自惊讶：电影界居然也有看书的！

后来，朱天文又去看侯孝贤的电影《在那河畔青草青》。电影里有记忆，有已失去的童年的梦，有每个人一生中最美好心酸的时光，像初秋的阳光，拍得流丽自然。还有人这么在拍电影……电影结束朱天文走出戏院时，华灯初上，行人如织，她轻轻地叹息，侯先生真是一个特别的人。

11月27日早晨，朱天文跟侯先生在基隆路辛亥路十字路口碰面交剧本，侯孝贤的车停在红砖路旁。那天天气转寒，他的长袖衬衫外加了件帆布绿太空背心，上班时间车如流水，他穿过红绿灯走回车子去，太空背心让风一吹鼓成了片扬帆，饱饱地横渡过车流，真是满载了一船才气的！朱天文的长发和白色棉布裙在风中飘扬，她目送着侯孝贤的车远去……

他们是天生的搭档，思维的频率是如此接近，使得他们的合作投契无间。在长期的讨论中，侯孝贤有什么想法的时候，朱天文可以当他的“空谷回音”。当空谷回音没那么容易，因为你频率要一样你才能回得了。很多个安静的下午，窗外有风，风中有花香，阳光温暖，侯孝贤点一支烟，烟在空气中袅袅散过，朱天文坐在一边，拿一支笔，安静地看着他或看窗外。侯孝贤常自问自答，深入到一种思考状态当中，朱天文的频率要跟得上，否则就对他构成了一种干扰。他想要什么东西，和朱天文讨论，朱天文能回应升华，比如设计场景，“这个女人不发声，只是一种眼神和背影，穿海蓝色的衣裳，桌上有光影，窗外有风，有蓝墨色的云朵……”剧本就是这么出来的。空谷回音完了以后朱天文就做秘书工作，把它整理成剧本。有时，他们就在侯孝贤女儿写作业用的本子上随意地写。朱天文说侯孝贤的电影里她最喜欢的是《风柜来的人》，那是在自觉跟不自觉、知道与不知道的边际激发出来的锋芒，把自己的刀拿到石上“唰”地一蹭，一下子天亮了……

朱天文曾用两个字来形容侯孝贤——妩媚。她说从前每读到古人用妩媚形容男人，总不懂得，后来看见侯孝贤在拍片现场工作的情形，才恍然明白了妩媚二字。因为他总是能从别人那里得到启发，化为己有。豁豁如无学。她对侯说：“‘好天气谁给题名’？我来题名，作为你的编剧，我其实只是题个名字而已。”这样的赞赏，是一个女人给男人的，她已低到了尘埃里。

《海上花》剧本创作完毕那天，朱天文接到侯孝贤的电话，她记得他轻声但不容置疑的一句话：“我在25℃（他们经常讨论剧本的咖啡馆），希望你在。”然后，朱天文轻轻合上剧本，换上常穿的白色棉布小袍、绣花平底布鞋，慢慢地打开门，走下街坡，风吹来，有青草的气息。春天来了。“突然觉得人生山长水远，却就只在这一段赶赴25℃的路上。”

看过很多帧朱天文和侯孝贤的照片，她的眼神，她在他身边的样子，是寂静的，不出声的，那是她的最好的时光，也是他们的。他们交换着寂静。

同样的，还有两个与朱天文交换寂静的男人。

一个是朱天文的恩师胡兰成，这个有争议的男人。她曾平静而清晰地回忆起东京成田机场的那一袭长袍。那是朱天文去日本游学后回台湾，当时胡兰成老师送她到机场，就在她出关的时候，转回头去看，他穿着长袍，她感觉长袍在风里飘动。这是个老派的男人，却有着一流古雅的文字，无人能及，如田梗上的小花。

还有她所敬重的男人阿城。说起阿城，她只是说了几个画面：阿城看了《风柜来的人》，也喜欢得不得了，在美国弄到带子放给朋友看。《风柜来的人》里面有一场戏，在阳台上要饯行送别，四个人喝醉了，大家就借酒装疯，里面镜头一直不动，对着一个椅子。阿城说，你看你看，这个椅子每个人都会来坐一下。他就是喜欢到这样痴傻的地步。

朱天文到洛杉矶第一次见到阿城。那是阿城家，朱天文记得他家后面有棵柠檬树。她对他一声不吭就这样包水饺的细节印象特别深刻。阿城说朱天文他们书读到那样多真是知识的贵族，而他自己当年在云南的时候只能蹲在地上看蜥蜴，看了半天，蜥蜴的眼睛才眨一下。但朱天文认为阿城的生活历练和经历，是他们所没有的，她觉得他真的像个宝藏，所以他们常骗他，希望掏出他的活宝来。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对于男人来说，记得最深的女人，总是那些能与之交换静的人，她只需懂得。当个旁观者，一切都好。

简单才能自由

朱天文对生活要求很低，你很难想象她的生活过得有多简单。她看起来像个电影编剧，可收入少到你不敢相信的地步，除了为侯孝贤的电影做编剧，几乎没有其他收入，跟学生时代的生活状态差不多。她说，如果要过好一点的生活的话，我也做得到，可问题是，那又怎么样呢？因为你知道有些东西你损失不起，你只能选择一样。

朱天文的手机是妹妹天心的女儿换手机的时候给她的，她以前也不用手机，现在也几乎不用。基本上来讲，她们姐妹都是这样，手机通常都不回应。有时候他们家里，手机、固话都在那里响，其实全家都在，但就是没有人去接。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太重要的事。

天文却一直觉得这样生活不错，真的不错，并不辛苦。其实现代人的生活辛苦很大一部分缘于攀比。有些事你可以选择不做，那么，你就不累了。简单的生活并不会导致创作缺失，相反，她认为很多的生活阅历是在不断地重复，并没有实际效用。你要真正做一个好的鉴赏者，并不是说三教九流什么地方都去过就可以了。很多人每天的生活都一样，从早上出门，到一天工作回来，完全不用动脑子，接近自动化了。可能你每天接触不同的人，但其实常常在同一轨道运行。外在世界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万能，当你心中一无疑惑，走在热闹街头和走在荒漠是一模一样的。所以，朱天文选择站在边缘上看自己能看到的风景。

天文喜欢提及妹妹天心和妹夫唐诺，他们的生活也是如此简单。唐诺曾经可以一年不出门，就走到巷口买烟。写毛笔字、刻印章，做喜欢的事，真的蛮好，很简单，这样才有真的自由，而很多人都不自由。现在，天心和唐诺每天就是家和咖啡馆两点一线，他们认为，生活越简单，越自由。

记得妹妹结婚的时候，妈妈的朋友问，到底女婿是个什么样的人。妈妈就说：“他只要一副围棋和一本书，可以住在树上几年都没有关系。”唐诺也说：“如果监狱里面可以抽烟的话，那大概对我来讲待在里面不是什么难事。简单对我来讲，会带来很多自由，自由是很滑溜的东西，当你不得不有的东西越多，你被绑住的机会就越大。”

天文提起一件事，二十几年前，他们家最要好的朋友詹宏志（出版人，PChome董事长），在远流出版公司当总经理，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要离开，这时他们夫妻二人就在想下一个工作去哪里。她对比说，她一个月生活费只要上千块，而他们俩要十五万，二十年前就要十五万，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还要缴保险费、买房子、养车子，他们生活起跳已经很高，所以下一个工作，也只能是在哪边做总经理或者社长，可选择的机会好小好小，这样才能维持生活水准。所以那时候她就想，绝对不要哪一天过到选择会有这么小，而是要随时保持“我要不工作也是可以的”的生活状态。她真的是这样，因为简单而获得了别人所羡慕的自由。

有的朋友写专栏，每个礼拜一篇，书写、思考以一千八百字为单位进行，字数到了就收尾，很难有完整的空间处理东西。在这个过程中，越走就发现路越难打开，处理的东西越来越沉重；好的作家不断流失，二三十岁的时候天才一大堆，然后好的人才一路倒下。其实人睡觉的地方就那么大，豪华的大房子，上厕所叫计程车，还要去收拾，仔细想想值不值？而生活就是一个选择的结果。

天文引用了阿城说的一句话：你找到了限制，就找到了自由。比如陶土只能制陶器，不能做别的，在这样的限制里，却发展了陶艺的无限性。不急功，一辈子做一件事就很好了。

天文在《巫言》之前，差不多十年一直没有作品，四年十万字，算非常少。有的作家，每年就有二十万字，像个做手艺的，每天早上9点钟起来，写到中午，固定的。天文说自己就没有办法这样子。她很安于自己的现状。舒展的生活。

青草地、老榕树，鸟语蝉鸣相伴，斑驳的窄巷、路灯和电线杆。朱天文写得最多的是“一期一会”，意境来自日本人在樱花树下做茶道，樱花的花期只有十天，而且是在最繁盛的时候，飘落满地。“在那种情景下，两人能偶尔在树下喝茶、饮酒真的是很难得。可能就是一生里能有这一次吧，日后再碰到就是另外一种情境了，就是一个绝对的永恒，所以是一期一会。”人生该珍惜的就不要错过，要有一些禅意吧，听自然的箫声。

最爱的，最忧烦的，最苦的，都在这里了。天文的生活淡淡地散发着松针的香气。

（本文选自《眉清目秀的日子》，子沫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