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阿城是不露声色的文体家,有语言天赋

陈丹青谈阿城。

阿城是我见过的罕见的非常精炼的能跟中国传统笔记小说、话本小说相衔接的人，在中国当代文学里几乎找不到传统中国文学的影子。大家为什么如此迷恋阿城，而且30多年过去了，依然那么优秀，依然那么经看。

阿城是个不露声色的文体家。他写的是一流的白话，从来不用古语的句子，不用文言，但他拿到了笔记小说和话本小说的精粹。他写作的时候其实年岁不大，也就三四十岁，此后就不太写小说了。但他写出来的小说篇篇都经看。

阿城有着语言的天赋，对文学有着透彻的认识。我现在写文章，写完一想，阿城说的我还没做到。它不光是一个小说技巧问题，还是一个对文学的认识问题，对词语的认识问题。

所有的顶级作家都很佩服他，像王安忆啊，王朔啊，莫言啊，贾平凹啊，等等。他是作家里的作家，他对市场和自己的关系，对读者和自己的关系，非常超然，非常冷闲，毫无功利和虚荣的概念。

我不会劝任何一个人去读阿城的书，因为那是好东西，我不该劝。阿城有个习惯，介绍一个朋友给另一个朋友，不会用夸张的语言，因为这是没有教养的行为。现在很多人都在推销自己，其实层次很低的，这都是失去的教养，下三滥的行为。真正的好东西是不需要推荐的，不想读的人就不该读这个书。

我最偏爱的阿城的两本书，一本是《威尼斯日记》，一本是《遍地风流》。我读一本书，一般只读头一页头一句，如果头一句读不下去，这本书我就放弃了。不能说写得不好，只能说不适合我。

《威尼斯日记》是阿城的至上之作，虽然只是一本游记，但是展现了他最好的语言风格和最佳的写作状态。用冯唐的话说，写出了“最好的汉语”。

兹摘几段，与诸君共享。

人世间的无聊，常常只因为煞有介事。庄子讲“无为”，讲得精彩，却做了有为的事，写了《庄子》。庄子讲相对也讲得精彩，于是放心讲无为，天底下第一等聪明汉。

讲哲学，庄子用散文，老子用韵文，孔子是对话体，两千年来，汉语里再也没有类似他们那样既讲形而上也讲形而下的好文章了。现在是不管有道理没道理，都叙述得令人昏昏欲睡。间或有三两篇好的，就一读再读，好像多读就会多出几篇来。

乘小船进入威尼斯，海面上露出许多粗木桩。薄云天，一切都是明亮的灰色。

旋律是感受的，不是思考的。犹太人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笑了。其实上帝一思考，人类也会笑，于是老子说“天地不仁”，“不仁”就是不思考。

意大利歌剧中我还喜欢罗西尼的，他的东西像小孩子的生命，奢侈而明亮。又有世俗的吵闹快乐，好像过节，华丽，其实朴素饱满。

好文章不必好句子连着好句子一路下去，要有傻句子笨句子似乎不通的句子，之后而来的好句子才似乎不费力气就好得不得了。人世亦如此，无时无刻不聪明会叫人厌烦。

年初的时候来过威尼斯一天，无处不“惊艳”。回忆会“净化”，心中已经安静下来。再来，住下，无穷无尽的细节又无时无刻不在眼中，仍然是“惊艳”。

那个倾斜的钟楼，钟敲得很猖狂，音质特别，是预感到自己要倒了吗？我特地穿过小巷寻到它脚下，仰望许久。它就在那里斜着，坚持不说话，只敲钟。

中国古代寓言“买椟还珠”，嘲笑不识珠宝的人，说有个人非常欣赏盛珍珠的盒子，交钱之后不要珍珠，只把盒子拿走了。其实还珠的人是个至情至性的鉴赏家。

余不一一。

上面这些话，究竟好在哪里？

首先是精简。

精准、简洁，是任何一位作家都必须掌握的技巧。文字的组合千变万化，其排列组合的可能性足够概括人类的所有历史——无论古今。然而，用最精简的文字概括最复杂的事情，永远是文学家所津津乐道的，这是所有优秀文笔的基础。

其次是内涵。

内涵是真正考验作者基本功的照妖镜。精简是基础，但只要经过一段时间学习，磨炼便可掌握。而一篇文章，或一段话的内涵，却并非轻易就能掌握了的，这需要不断的学习、积累，甚至一些磨炼。赋到沧桑句便工。内涵是经过积累、沉淀才形成的，也是岁月最慷慨的礼物。

最后是韵感。

文章当中的韵感，一时难以说清，不过，绝不是单纯的句式工整。平仄也是主要一个原因。我看过很多所谓的好文笔，只是句子用词华丽，一点也不讲平仄；即便讲求平仄，也只在句子末尾加上平仄，也就是每一句最后一个字，前后呼应，甚至许多歌词都这样，只有尾字平仄……其实，平仄是一门很深的学问，不单单是尾字平仄这么简单。

阿城说，他的文章里的标点符号，不是用来断句的，而是用来分节奏的。

阿城是个“杂家”。从学术角度说，阿城的文化研究也许不够严谨，但它们的价值不在严谨性，而在大方向和大趣味，这也形成了阿城的风格。学识、修养、文字表达，你很难找到如此完备的一个人来谈论这些内容。他不会把研究的内容写成学术专著，他要用闲话闲说的方式、漫谈的口气，重点不在得出结论，而是要打通一些东西。

阿城笔力四射，意蕴深广，善用闲笔。他顶佩服古人文章中的用闲笔。所谓闲笔，就是不重功用，而重神采、逸趣和别味。阿城以闲笔和宕开一类的笔法，扩展了散文的边界，丰富了文章的题旨，加多了一篇之内的美学层次。使得一篇文章好似一座园林建筑，只在一个平面之内，就能造出空间和时间的曲折回环，交相变奏，以及各种空白和叠加。

王朔说，我非常仰慕阿城，他是个成了精的人。

贾平凹说，阿城是那样杰出，一直让我钦佩。

莫言说，我在阿城面前不敢托大。

梁文道说，如果你没听过阿城的名字，没读过他的文章，可就要抱憾终身了。

刘震云说，在当下的中国，够资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至少有十个人，但是只有阿城是独一无二的。

王蒙盛赞：（阿城的文章）简直美不胜收，口语化而不流俗，古典美而不迂腐，民族化而不过土，继承的还是古代叙事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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