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深情有内涵,这部电影不愧为张艺谋
2022/10/22 来源:不详众所周知,这部电影经历过重重波折。
去年初,它曾因“技术原因”退出了柏林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
接着,又缺席了金鸡奖的首映仪式。
就连导演的妻子陈婷也在微博放话,“影院上映后,大家且看且珍惜吧”。
种种意外叠加,电影是否能如期上映也一度成谜。
好在,本片终于与我们见面——《一秒钟》
本片的故事并不复杂。
张译饰演的劳改犯张九声,一听说他的女儿出现在电影《英雄儿女》放映前的新闻简报里,便从劳改农场里偷跑出来。
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再见女儿一面。
过程中,他遭遇了重重阻碍,险些功亏一篑。
第一层,是孤儿刘闺女(刘浩存饰)想偷走电影胶片,去给她弟弟做灯罩;
第二层,是电影胶片在运输途中,被驴车扯坏了。
主角必须和众人一起修复胶片,才能正常上映;
第三层,则是举报张九声的范电影(范伟饰)和想把他抓回劳改农场的保卫科。
费尽千辛万苦,张九声最终如愿看到了那一秒钟。
难能可贵的是,电影中蕴含着深切的人文关怀。
它将目光扫过整个大时代,最后选择以个人的记忆为切口,挖掘历史中被掩埋的“一秒钟”。
话虽如此,《一秒钟》仍是部相对难以评价的电影。
一方面,它是国内观众现阶段能看到的最厚重也最本真的院线片。
另一方面,它从属于张艺谋的作品序列,我们自然会对他抱有更大的期待,也将以更严苛的标准来看待成片质量。
坦白说,我个人还是有点失望。
先说说满意的部分。
本片的镜头语言并不刻意追求技法,而是胜在扎实。
尤其是人物在漫漫黄沙中行走的镜头,短短几秒内,年代感破土而出。
主角就如时代里芸芸众生那般,一边忍受着毫无遮蔽、被抽干水分的煎熬,一边默默向前走。
不识来路,不知归途。
于此同时,也没有背景乐,没有旁白,只有无尽的风声,时代的狂风刮过每一颗干枯的心灵。
这种麻木而疲惫的状态,正是对当时普通人生活现状的真实写照。
与之对应,电影中反复出现的空镜头更像是无言的隐喻。
日头、时间、朔风、黄沙,在镜头前平等地融为一体。
别去试图追问它到底有什么意义,就像别去追问那个时代的人“活着有何意义”。
其次,是电影对于人物精神面貌的精准还原。
打从开始,张九声与刘闺女的相遇,便宛若两只困兽相斗。
为了一盒胶片,他们无数次地对峙、搏斗,不停地互相追逐和拉扯。
张九声先是砸晕刘闺女、在司机面前撒谎想抢回胶片,后来又冲进刘闺女家威胁她弟弟。
而刘闺女呢?
为了替弟弟搞定胶片灯罩,面对比她高大的张九声也毫不示弱。
她想尽了一切办法还击,先是反手砸晕张九声,悄悄偷回胶片。
被张九声逮住之后,就当着范电影的面大吼大叫,说要把他扭送去保卫科。
从外表再到言行举止,两人始终灰头土脸,连指甲缝里都脏兮兮的,极不体面。
但没办法,“生存资源”是有限的,就像胶片只有一盒。
哪怕打到头破血流,也要尽力抢夺。
在此基础上,便不难理解范电影言行的拧巴——
他既要靠举报张九声保住工作岗位,又冒着风险偷偷把胶片塞给他。
和其他人一样,他的一举一动都服从于求生本能。
为了保全自我,他必须“端掉”张九声这个不安定分子。
只是“兽性本能”压不住心底的“人性善意”,才导致“本能”与“良知”的撕扯无处不在。
这种矛盾性,恰恰是时代赋予人物的特征与印记。
再以范电影与一众人物之间的权力流变为例。
面对有求于他的革命群众,他是象征“权威”的上位者。
明明是他儿子的失误,导致胶片被扯烂。
在他的鼓动下,群众却自发地把“抢救胶片”视作一场轰轰烈烈的集体行动。
然后他大手一挥,大家都躬前鞠后,四处奔走,并且毫无怨言。
“我多加了一勺辣子,记得到时候给我留个好位置。”
面馆老板一边搓着手,一边试图讨好范电影。
除了面馆老板,所有当地群众都对范电影表现出了尊敬,乃至谄媚。
对此,范电影完全处于享受的状态。
他还不忘自豪地反问张九声,“你知道他为啥要多加一勺辣子吗?要是没有我,二分场就别想看电影。”
直到面对凶相毕露的张九声和职位更高的崔干事,他才自我矮化成唯唯诺诺的下位者。
“慢一点,别打卷了。”
“都打卷了,慢点。”
发号施令主体的调转,微妙的语气变化、主动让出的板凳、殷勤递上的茶水。
一察觉到张九声的凶狠,求生欲强烈的范电影立刻就放下了他原本的傲慢。
“崔干事,我这算不算立功,能不能跟组织反映不要换掉我这个放映员?”
一山还比一山高,强者在更强者面前自动带入了“弱者”的身份。
为了保住岗位,老范在崔干事面前卑微地谄笑着。
说句难听的,此时的老范连褶子都自觉带上了微笑。
革命观众/张九声——范电影——崔干事。
发现了没?
这是条以强弱为序、层级分明的生态链,并且完全对应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食物链。
而生态链的“使命”则是为所有人上好发条,便于自觉地调整和归位。
于是,社会变得秩序井然。
对于特殊时代成长起来的张艺谋而言,电影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他不止一次地强调,《一秒钟》是他写给电影的一封情书:
“我永远也忘不了小时候看电影时的某种情景,那种难言的兴奋的快乐,就像一场梦。”
“电影,陪伴我们长大。”
“梦,伴随我们一生。”
为了圆梦,已经70岁的老谋子依然坚守在一线,兢兢业业地拍着电影。
光是这种敬业精神与纯粹的热爱,就值得感动。
感动之余,还有另一个更为严肃的问题困扰着我——
“片中的群众们是真心热爱电影吗?”
表面上看,他们对电影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甚至是堪比信徒般的狂热与虔诚。
每场电影不仅座无虚席,连场边的空地和高处的炕洞都挤满了人。
就像范电影说的,“我放啥他们看啥,能看一晚上。”
不仅如此,当电影放到高潮处,全场观众还齐声合唱,气氛无比热烈。
如果换做现在,除了铁杆影迷,谁会这么真情实感?
在场外,群众也对“胶片”表现出无比的尊崇。
在胶片意外被扯烂之后,群众用棉被组成的担架一步步地把胶片运进影院。
众人抢救胶片时也不小心翼翼,生怕弄坏胶片。
不夸张地说,“胶片”成了神圣的象征。
那么,“爱看电影”与“热爱电影”就能划上等号了吗?
我想,恐怕不能。
“又常想,呆子难道不馋?好上加好,固然是馋,其实饿时更馋。”
“不馋,吃的本能不能发挥,也不得寄托。”
正如阿城在《棋王》中所写,“饿”与“馋”,便是当年普通人生存状态的缩影,无论是心灵还是肉体。
当欲望得到满足时,就变得馋;当欲望不得满足时,便感到饿。
日子长了,人成了欲望的容器,成了丁不知卯粮何在,内心无处着落的空心人。
从这个角度来看,每两月才能放映一次的“电影”与主角在面馆里囫囵咽下的“那碗面”,本质上又有何不同?
在我看来,答案不言而喻——“电影”只是“欲望”的延伸和投射。
真相是,他们的物质和精神都匮乏到愿意接受一切滋养,所以才如饥似渴地抓住眼前的一切,包括电影。
他们的“热爱”,建立在无从抉择的基础之上。
导演的爱,是真的。
群众的狂热,也如假包换。
只不过,私人表达一旦跨进公共领域,势必会被赋予时代性与公共性。
导演在抒发爱意的同时,也委婉地揭开了那层时间薄膜,让我们得以一窥旧时代的贫乏、狂热与饥渴。
最后,是那些值得咀嚼的隐喻。
“这盒片子怎么脱离集体了?”
全片的台词不多,个人认为这是最能引起我深思的一句。
“这盒片子”既指向胶片,也指向从命运乱流中短暂挣脱的个体,即从劳改农场逃离的张九声。
更指代创作者有意抽取、提炼、重组而成的“一秒钟”。
什么意思?
《一秒钟》实际是部微观的个人史,它讲述的仅仅是时代背景下荒诞悲凉的小人物故事。
因此,创作者必须先将“个体”从“集体叙事”中抽离,这个“千里看片”的故事方能成立。
正如电影中,在“截取”动作发生之前,张九声的女儿只是新闻简报里不值一提的一秒。
“截取”动作完成以后,这一秒钟便成了个体最后的闪光与复现。
遗憾的是,正如那一秒的胶片早已被风沙掩埋,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亦不过是那张包裹胶片的报纸。
相比起《活着》《秋菊打官司》,《一秒钟》的时代笔触浓烈却无力度。
它的唯一意义,就是挖掘出那“一秒钟”,即使挖掘过程是如此冗长、波澜平平。
又或许是由于心照不宣的删减和“技术原因”,张九声对于“一秒钟”的执着,顿时显得不够悲壮。
抽离所谓的时代叙事、命若琴弦的荒诞感、个人与时代碰撞的悲剧感、历史的颗粒感之后,全片并没有让我真正感动的时刻。
换言之,它缺乏震撼人心的力量。
张九声的女儿早已意外身亡创作者的悲悯,也似乎流于表面。
仔细想想,电影从未真正接近某个人物,他们只是“时代符号”的变体——
范电影是见风使舵、权力在握便膨胀的投机者;
张九声是误入歧途的改造者;
刘闺女是被新时代拯救的无辜少女。
他们的喜怒哀乐看似离观众很近,却几乎没有更真切的代入感与情感层面的勾连。
连带的,张译和刘浩存的表演也显得“虚伪”。
毫无疑问,他们的脸属于那个时代,脏兮兮、汗涔涔,常常看不清本来面目。
可他们的眼神却如此干净,缺少一种盲目和恐惧——
那是朝不保夕、随时会被挤到悬崖边缘的,对未知的恐惧。
甚至,范伟也说不上全然沉浸,只是他比另外两位更加接近真实而已。
与那些震撼时代与心灵的电影相比,《一秒钟》终究只是一粒黄沙。
它硌人、有存在感、质地粗糙坚硬,再无其他。
但无论如何,这已经是我们能在院线观赏到的“华语最佳”。
它值得你去电影院里亲自感受,感受那意味深长的一秒钟。